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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腾的夏夜

来源: 东部文学汇 时间:2021-07-07

一年夏天,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行了三十多公里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他终于在一个树林荫翳的山村里驻足了。他在村口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惬意地吹着凉凉的山风的时候,四五只或黑或黄的狗向他奋力狂吠了好一阵,他没有理睬。那些狗叫得疲惫了,住了嘴,俯首帖耳在他面前卧成一个扇形,只是,它们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向他打量着。

这个人就是我。

所发生的事情依然记得,具体日期,真的忘了。真真切切是在盛夏,我应一个朋友的约请,来到这个叫做古道坪的地方。其实,我来这里,除了接受约请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在半道上想起我将要走进一个山林小村的时候,心里才泛起一些激动的波澜,我忽然发现,我要看一回夏天的山色,也要体味一回山居生活的乐趣了。

经验中和想象中的山林小村,在那样极度热烈的夏日,应该有鸟语,也应该有更多的鸡鸣狗吠。但到了村口才知道,除了迎接我的那一阵群情激奋的狗吠而外,我并没有听到更多。不过,鸡、猪、狗倒是有的,而且很多,都显出极其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蹲踞,或游走,或长卧,营造出天下太平的盛世气氛。

村子实在太小了,只有七八户人家,我到村里的时候,不见一个路人,显然,他们都劳作去了,看来,小村白天的时光都归了鸡猪狗,到了晚上,主人回来,畜生们才能享受到真正的与人共处的生活。若不是我这个做山货生意的朋友的存在,我还真以为这里是一处人居的遗迹了。从残阳如血到暮霭四合,除了夕阳密集的光束扫过屋顶,扫过山林,扫过天穹外,并无一只飞鸟,也没有听到一声鸟鸣。远处,丹堡河水在巨大的卧牛石的间隙里流泻的哗然之声隐隐约约地响着。

山里人随夜色的降临才回家,才喂猪,才做饭,真正的晚饭。

晚饭后,朋友家的院子里多了几个人影——确实是人影,没有电灯,高高的窗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发着昏黄而浑浊的光,仿佛在接续早已消失了的残阳,或者简直就像从灶膛里移出来的一点火星,终究因为灯芯太小,灯光太暗,照到的地方并不算大。分明有几个人,但确实只能看出几个人影,人影也显得萧瑟凄凉。每有风来,灯焰剧烈摇晃两下迅疾熄灭,主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再次点亮。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里,这样的一盏煤油灯所包含的仁义礼节,我是清楚的。“山居门阔凭月照,贵人来时方点灯”。我不想让主人因为我的来临而白白地耗费灯油,当山风又一次吹灭油灯时,我建议说,不点灯也许会更好一些,我的*一层意思当然是节省煤油,我的另一层意思是灯光会招来蚊蝇、蛾子这样的一些飞虫而于人有扰,主人的举动告诉我他首先领会了我的*一层意思,并赶快起身摸索着把本已熄灭了的煤油灯放到更为黑暗的地方。

有灯的时候,萧索的人影像朝圣一样默默地盯着摇摆不停的灯焰冥想,好像生怕说了话会多费一些灯油。现在无灯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现世,才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他们的所谈无非是天气、农事、猎取之类,非但让我没有任何兴趣,反而几似于催眠了,加之旅途劳顿,我终于不堪疲惫,便作别摸黑谈天的人们,到朋友指定的房间里去睡觉。

在陌生的床第上不能安睡的习惯叫做“诧铺”或者“岔铺”,这习惯我就有。本已困极,躺到床上,睡意全无,反而开始辗转反侧,两眼睁得大大的盯着一屋子的黑暗,乱七八糟地想一些事,到了想无可想的地步,思绪才触摸到自己:远离家人,只身来到这个寂然的小山村,躺在别人的床上,大睁眼作着自己的梦,一路上酝酿好的诗意和趣味一点一点地从心里开始逃离,很后剩下的,只是酸楚与忧伤了,为自己荒唐的行为感到后悔,世界上,对人的心灵杀伤力很大的事情恐怕莫过于后悔吧。越后悔,越希望短促的夏夜过得更快一些,天一亮,我就回去。可是,我失眠了。

并未糊纸的格子窗的上部,透进来一丝亮光,当我确认那一缕越来越亮的光是月光的时候,*一声蝉鸣自远处传来,初极缥缈,继而响亮。的确是蝉鸣。蝉的夜鸣,我听过多次,但那时那地的孤独而清越的蝉声如幽寂的尘世里忽然唱响了惊世骇俗的佛号一般唤醒了我苍白而幽闭的灵魂,我的意识全被它吸引住了。我侧耳静听,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是更多的蝉一同高声唱和。透进窗来的月光已在屋里投下一大片爽朗的光斑,杂然的蝉声和清爽的月色让我的脑海幻化出白昼的影像来,我便下床,轻轻走了出去。

那几条狗又向我狂吠起来,我依然不予理睬,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那些狗好像也认为我并不是陌生人,再无合围叫嚣的必要了,便从喉咙里发着愤愤不平的哼哼声,又在我的面前卧成一个扇形。

山中的月亮是这般的大,也是这般的亮,大得让人瞠目,亮得令人惊悚。近处的山林容颜可辨,远处的山林轮廓清晰。蝉虽不见,但听得蝉声一片。到底是月亮引发了蝉鸣呢,还是蝉鸣增加了月儿的明亮,我不知道,反正月亮很亮很亮,比主人的那盏油灯不知要亮到多少倍,设若他们这时候都起来坐在院子里交谈,我定能看清楚他们的可爱的脸庞。听着蝉鸣的时候,似乎又有鸟鸣加入了,开始是若有若无的轻轻的一两声,继而鸣声放大,仿佛是乘着轻风而来,然后是踩着薄云而来,很后,终于踏上了实实在在的树枝,便放心大胆地唱起来。循声而望,树木的枝梢之间,果然有鸟影在跳跃翻飞,终于,如一蝉唤来百蝉,一鸟召来百鸟,或于叶间低唱,或对清风长歌,或向皓月高鸣,空山回响,月影传歌,看来,“月出惊山鸟”,确有其事了。

忽然,仿佛有黑色闪电一般的东西扑面而来,好像要触着鼻尖了,又迅疾调转方向俶尔远逝,只在清爽而安静的空气中留一些短暂的“唰唰,沙沙”的翅翼的声响,那是蝙蝠在觅食。再仔细一点看,注满月光的空气中,飞舞着硕大的蛾子,它们的鳞翅上面忽闪着月光。黄土的院坝里,甲虫在急匆匆地游走,它们背负着的鞘翅闪闪发亮。这个没有院墙,也没有大门的院子,让几棵苹果树占去了一大半,在婆娑的叶间,苹果已如拳头大,那些果子,也各有一副光闪闪的脸庞。

我已经深深地沉入这一片激荡着天籁混响的湖底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一直没有闲着,白天属于人,晚上属于野物。这些前来赶赴月光盛会的生灵们,会吟诵的,不会吟诵的,应该都是物世里的诗人吧,我真羡慕它们的无忧,羡慕它们的无争,也羡慕它们的无仇无怨,甚至羡慕它们没有生死的恐惧,可惜,我不能在那一刻幻化为一只鸟或者一只虫,不然,我一定要和它们同声而歌了。

朋友大概听到了狗的异常的狂吠,出来察看。恰逢此时,对面的山林中传来羊的叫声,我问他:你们的羊,晚上不收进羊圈吗?他说:羊早进圈了,那是黄麂在叫。

黄麂隐身在山林中,我当然看不见,不过,凭它们的叫声我能想象得出,山林深处,像黄麂这样的野物,此刻,也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情吧。

又一阵山风吹来,丹堡河悠长舒畅的一声感叹随风而至,在我的心里打了一个转,催生了我的一声畅然的吐息,又随风远去了。

我真的有睡意了,是因心境的安适与畅然而生的睡意。那一夜,我的头,一定枕着一大片哗然的山林合响,也枕着无比清爽的月光了,而在我的梦中,我也应该变成一只蝉,一只飞蛾,一个苹果,或者一只虫子了吧。

2011-5-9作于未末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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