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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

来源: 东部文学汇 时间:2021-10-14

月色如水,人面如月。

流水仿佛鸣佩,薰风宛如鼓筝。

月光唤醒蝉噪,复为夜色催眠。

虫豸乱语不闻,柔柳随风无声。

……

就这样,心被大美的造化占据了,也被人占据了。

那人是村子里的,那村子紧邻着江水,那个村子很小,村里的人也很少,太小、太少,一到天黑路上就无行人了。浅浅的巷子却有犬吠,但只要没有人的脚步声乃至说话声,犬吠就一定会停止。月如水人如月的时候,正是初夏,皓月初上,只有两个人,所以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大肆走动,怕引起更多的风吹草动,怕引发新一轮尽职尽责的犬吠之声。

幸亏啊,狗不会因为月色如水而吠叫,不会因为虫鸣蝉噪而吠叫,也不会因为风的轻拂而吠叫,更不会因为柔柳无声而吠叫。所以,只要别乱动,只要不弄出哪怕很微弱很细小的响动,狗就不叫。人能做的,也只有静静地沐风、临水、对月,听风、听水、听虫鸣,看柔柳轻扬,一动不动地坐着,把各自的呼吸调匀。

坐的也是石头。

面如满月的人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而那时,确确乎乎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我年轻,她更年轻,她年轻得仿佛刚刚啄破蛋壳的小鸡,然而谢天谢地,刚出壳的很年轻的小鸡往往会唧唧唧地叫个不停,她却不乱叫——不对,她不轻易说话,也不乱说话,也许她是怕狗乱咬乱叫,也许她是真的不爱说话,也许她很爱说话,而彼时彼地不想说话。

时间过得真快啊,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月亮就偏西了。

后来,天上起了一大片乌黑的云把月亮拦住了。更让人感到呼吸困难的是风也停了,虫也不叫了,蝉也不鸣了,它们大概都发现上月亮的当了。柔柳也不摇摆了。好在河水的响声依然很大,把一切尴尬和紧张都淹没了,虽然河水的响声不如先前好听了。

乌云蔽月,人面不见了,但相信人还在身边。好久好久,她才呼吸一次,每一次的呼吸都那样顺畅、悠长,就像书上说的美丽的海豚露出水面换气一样。

然而,她太年轻了,那时只要我一想到她的太年轻我就心狂跳脸发烫。可是,我太喜欢她了。在那么小的村子里,在偏僻得连鬼都不愿意下蛋的地方,小姑娘可真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那时我二十一二岁,她才十五六七岁。我实在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了,什么都不能多想,凡是多想就感到可耻,就觉得荒唐。

她只勉强读完了小学,已经在村子里务农好几年了。

我在那里工作,寄宿在农家,她常来玩耍,也只能在农闲时候和无事可做的晚上来。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又总是梳理得干净整齐。她的脸蛋,有时候是粉桃,有时候是红杏,唇如涂丹,眉如施黛,眼如秋水,鼻如山梁——然而到底像什么,我真的不会说了,反正那个小姑娘很漂亮。

我向她和她的父母建议,让她继续去念书吧,念了初中再念高中,可是,不等我说完,他们都笑了,他们的理由是:女娃儿,念那么多书干什么!

我仿佛就被人打了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可见,他们太可悲了!

她和他的大人已经在等她嫁人了!

我不知道,在我没有离开那个村子的时间里有没有人向她提亲,反正我没有向他们提亲,因为那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荒唐,她那么漂亮,又那么小,我很喜欢她,但我也觉得我根本配不上她,她的漂亮让我无地自容也让我无话可说,让我自惭形秽,让我自暴自弃,也让我自怨自艾。她的漂亮让我在很长时间之内怀疑自己会不会有娶妻生子的那一天,总之,我连想都不敢多想。

那时,我就承认世上有些男人就是癞蛤蟆,因为世上有些女人确实就是美天鹅,而我,一定是那些癞蛤蟆中的一只,并且是很丑陋的一只,如果我想娶她,那就等于说终于有一只懒蛤蟆真的想蹦跳到天上去了。算了吧,那时候我信命,我以为,该怎样就怎样,让美丽的她有一个美丽的归宿吧。我觉得,那段时日,我简直像一个从没偷过一回东西但正在想如何偷一回东西的小偷,没人的时候想入非非,有人的时候就可怜巴巴。

后来,我调走了。

我走的时候,她送给我一方小手绢儿,蓝底白花。她的举动让我出乎预料也十分惊讶。情急之下,又在偏乡僻壤,没有合适的礼物可送,我只好把陪伴我多年的小台镜送给了她。

之后,我就被自己苦苦经营的生活淹没了许多年,是作茧自缚的许多年。

有一次,有人在街上叫住了我,我一看,又一看,啊,我想起来了,那是她的堂哥哥,和我一样,当初是英俊少年,如今已是胡子拉喳。偶见故人,我心头一热,将其延至家中,待之以家宴、酒、茶。酒过三巡,才说旧话。

我才知道,那时,几乎全村的人都在盼望着我向她求婚,大家仿佛已经认定我一定乐意娶她,心情很为急迫的还是她的爸、妈。不曾想,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并且,我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她的爸妈很伤心,而她,很快答应嫁给了一个来自四川、在他们山上林子里拉大刀锯的,据说能挣很多钱的。

原来我不是癞蛤蟆,可是,我把一只很美的天鹅给放走了!

哭吧,然而,对我来说,哭,已经是极度奢侈的心灵祭礼,我几乎没有资格再用它向她献祭了,即便我尚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

我就试探地问,后来她怎么样了?

答曰:后来她就跟那个拉大刀锯的男人走了,据说是回四川去了,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娘家。

“那么,但愿她过得好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其实剧烈地“咯噔”了一下,一股凉意从脊梁骨惊慌失措地滚落下去。

女人如花,可是,你是怎样凋谢的啊。算一算,她也应该过了不惑之年了吧,茫茫人海沧海桑田,她现在究竟怎么样啊?如果她还记得——算了吧,如果又能说明什么,记不记得又能怎么样,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眼前已经不是当初的风月,虽然心里还留着很美的童话。当初青春年少,现在满头华发。

当初没有说什么,现在更不能说什么。今生今世我能做的,也只有向她致以真诚的祝福吧!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少年交好甄氏香儿女士,若见此文,即如亲闻我心问候:“你好吗?”

201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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