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的故乡

怀念的故乡

今夜，我又梦到了那个记忆深处的场景：66岁的外公牵着6岁的我，走过窄窄的田埂，走到村口，那里有一座古桥，建造的年代已不可考；外公的小杂货店就在桥边，门前有一棵大树，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在土地上。开了店门，外公就会在树下摆张小茶几、小茶具，拿出茶叶，坐着慢慢地喝着茶。有相识的人路过，外公就会招呼他们一起喝茶，三五老友就坐在树下，在树叶斑驳的光影里喝茶聊天。而我则在店里店外跑来跑去，有时村里挑着担子卖花生汤的老伯经过，外公就会买一碗花生汤给我喝，自己和卖花生汤的老伯聊天喝茶。我坐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们说家乡话，虽然似懂非懂，但那乡音的悠长和花生汤的清甜，都成为我记忆深处的美好余韵。

“你的故乡是哪里？”这是一句常见的客套，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非常容易回答的，但对于我，却是个难题。父母年轻时因为工作关系，离乡背井，落地生根，但他们却要我们记得我们是哪儿人，可是户口本上的籍贯又是另一个地名，这让年少的我难以分辨。

我只在四岁和六岁时回过父母所说的故乡闽南。八十年代初期的闽南，还没有后来的繁华与兴旺，交通也不便捷，我和爸妈一起坐了两天的车才到。我住在外公家，外公家里人多，大家都蛮宠我的，因为我是“外来人”——我不会说闽南话，只会说普通话，而且说得很好，令一众表兄弟姐妹都吃惊。

外公家是座两层小楼，典型的飞檐燕角的闽南建筑。门前是一大片田地，绿油油的，很是喜人。出行时，只能走窄窄的田埂。由于我从小走路就颠三倒四的，所以老妈坚决禁止我出去玩儿，可是我总是偷偷溜出门去，就算是回到了老家也不例外，当然，有表哥表弟表妹的陪伴，毕竟那里不是我的“地盘”。

那时的我是个胆小鬼，照相时总是躲在别人身后，低着头怯怯地笑。可是有时又会做出些出格的举动。有一次，我召集了一班表弟表妹，在外公的房间里玩儿——外公的房间里有一台高级的录音机——那个年代录音机可是奢侈品。玩得无聊，我发现有一盘戏曲磁带，就突发奇想，将它洗掉，录下我们说话唱歌——对于如何操作录音机，我真的是无师自通。表弟表妹们因为害怕，都不敢怎么说话，结果变成我的独角戏，录了整整一盘带子。晚上外公想听戏解闷，忽然听到传出来的是我在胡说八道唱独角戏，惊讶不已。然后老妈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因为我年纪小，外公是极疼爱我的，每天就带着去家里的小杂货店，我也乐意当个小店员，于是，我童年时代很美的一个场景就出现了：外公和朋友们在大树下喝茶聊天，小小的我坐在一旁喝花生汤或是玩耍，午后的阳光温温地穿过树叶间，洒在地上，落在人们身上。绿的树，黄的地，古铜色的脸，白色的光柱，交织成一个绝美的画面。我曾对一位学画的朋友描述过这个场景，他说如果能画出来，一定是一幅很温馨很美的画，他答应说要画出来，但至今未果。

没多久，我就离开了老家。等我再次回到故乡时，已经是三十年后了。那一年，我因为工作关系，回了趟老家，联系了舅舅，小聚一番。三十年没见，原本年轻的舅舅已经是古稀之年，各路亲戚也老了，但总有一种东西在维系着，它让我们即使在未见面的三十年后再相聚时，依然能热泪盈眶，它叫做亲情，或者血缘。吃完饭，舅舅带我去看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当走到村口时，我的心忽然狂跳不止，有种想见不敢见的感觉，或许就是人们说的近乡情怯。可是，这村子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村口的桥不见了，外公的小店不见了，店门口的大树不见了，大片的田野不见了，窄窄的田埂不见了，卖花生汤的老伯不见了……连同我的童年，一起不见了。只有老房子前的那棵龙眼树还在，老房子还在，但已经没人住了。

回到酒店，我忍不住哭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哭这变化的故乡，这回不去的家园，和再也不回来的童年。

两年后，我再次回到故乡，这一次是为了参加舅舅的葬礼。我想起那一年，舅舅曾骑着电动车载着我在家乡的街道上飞驰，带我去看老房子，带我去探望各路亲戚，带我去拜祭外公外婆，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才发生，可转眼已经天人相隔，那个骑着电动车载着我飞驰的老人，骑着他的电动车去了天堂。人生海海，世事无常。我想起那一年我离开的时候，舅舅骑着电动车载着我到车站，他买了一大袋橘子让我带着路上吃，又叮嘱我一个人在外工作要注意照顾自己，要注意身体，絮絮叨叨了好久。我上车了，他又去找大巴司机，麻烦人家路上关照一下我——在他眼里，我好像不是36岁，而依然是三十年前那个6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人操心。当车开动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的眼眶湿润了，他的脸上有和我外公一样的皱纹，有和我母亲一样的神情，有和我父亲一样的关切。我挥了挥手，离开了，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一次的离开会是永远的再见。

时光真是一个奇妙的魔术师，能让你记住一些，忘记一些，深刻一些，迷惑一些。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是哪里人？”这个问题，也许是不愿被束缚的灵魂在作祟，这么多年来，一路走一路看，无论是他乡还是故乡，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在每一个地方，我都只是一个旁观者，“故乡”是一个遥远的影子，也是一页薄薄的记忆，只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出没在心底，让人低回不已。

【原创首发】